歐豪年
吾師趙少昂先生,生於清光緒三十一年乙巳,公元一九○五年。廣東省番禺縣人,師承奇峰先生,以藝術負當代眾望,群倫所宗。早歲足跡國內名山大川,畫名已著。民國二十年即以繪事獲比利時萬國博覽會金牌獎,繼之巴黎、倫敦、柏林、莫斯科等美展、中日聯展、葡京個展、紐西蘭個展及歷屆中國全國美展,均獲最高榮譽。民國廿三年,先生挾藝北上,遍覽幽燕、冀北、雲岡、長城諸勝。國民政府故主席林森先生重其才,為舉行畫展於南京,繼而天津、北平各地,一時稱盛。七七事變,遷居香港,值世界風雲緊急,德國駐華大使陶德曼過港歸國,拒見賓客,獨拜先生之門,羅致所作,刊輯專集,並為長文以譽之,其推崇之意,可以想見。迨香港易守,先生不屈所志,冒險乘漁船過澳門,留廣州灣一載,設嶺南藝苑分苑,並舉行個展及所藏當代名家畫展,以提倡美育。國立中央大學及國立藝專當局,知先生脫險,均聘先生為專任教授,電促入都,時廣州灣情勢日亟,旋亦告陷,先生祕密入桂,慕桂林山水之勝,居留多月,得寫生新作百幀,粵桂兩省教育廳分別為主辦畫展於桂林、曲江兩地。事畢入渝,道出柳州、貴陽,次第舉行畫展,盡以所得捐贈粵災,時論多之。既抵陪都,受當地歡迎,徐悲鴻先生更為文以彰其畫展曰︰「番禺趙少昂先生,早歲曾遊藝壇名宿高奇峰先生之門,天才豪邁,有出藍之譽。十年以前即蜚聲於海內外,當時故主席林公及德大使陶德曼俱精鑑賞,咸購先生之作,推崇備至。事母至孝,故恒居南中,迨港淪陷,先生獨不屈,間關入國,至韶、至湘、至桂、至黔,藉旅行以宣揚藝事,其卓絕之藝、敦厚之性,所至並為人堅留不令行,其畫可愛,尤其品可慕也。余嘗贈以詩曰︰『畫派南天有繼人,趙君花鳥實傳神;秋風塞上老騎客,爛縵春光豔羨深。』茲因先生應中大及藝專之聘入都展覽近作,用發揚新興藝術,並饗文化界同人之望也。」於是峨嵋之秀、三峽之險、青城之幽,先生足跡殆遍。筆底煙雲,變化萬千,詩才畫料,於焉更廣。客次成都,兩度舉行畫展。河山光復即南飛返粵,任廣州大學美學教授。翌年以所作展出於香港,港督親為揭幕,以隆重其事,先生旋亦留居香港。民國四十年東渡扶桑,朝日新聞社為舉行畫展於東京三越,觀眾數萬,為中日文化交流空前創舉。歸途過菲律賓。翌年南遊新加坡及馬來亞群島,所至舉行畫展,由東南亞最高專員麥唐納剪綵,並以題詞序其畫集曰︰「余謹序數語於趙少昂教授之集端為發刊詞,趙氏為一富有天才之大藝術家,其作品充滿生命力而有詩意,力能將大自然美妙表露無遺。所作花卉、禽鳥、走獸莫不露活生動而富有神韻,故其作品不同凡響。趙氏之山水畫能在輕描淡寫中將山光雲影、日色水聲描於紙上,出神入化,嘆觀止矣。集中所刊,足窺趙氏作品之一般,閱者當知趙氏之所以被譽為近代中國畫家之最傑出人才,非偶然也,而其作品將垂萬世而不朽矣,是為序。」民國四十二年過英倫,瑪爾勃羅美術館為舉行畫展於倫敦,各大報章如泰晤士報爭均有長文論述,閉幕後繼續展出於曼哲斯特,聲震彼邦。里子大學因敦請展出於校內,並請演講及即席揮毫,觀聽之眾,空前未有。倫敦BBC電台更請以專題向世界廣播。民國四十三年抵法京,畫展於巴黎,既又過瑞士、羅馬,分別展出。歸途經德國及印度,所到備受歡迎。民國四十九年先生受三藩市地揚博物館之邀請,親攜作品在該院展出,繼之史丹福大學、俄亥俄大學、洛杉機加州大學、芝加哥大學、柏錫甸那博物館、華盛頓省立博物館、聖地牙哥美術館、拿干那美術館等凡二十餘處之多,波士頓博物院及華盛頓省立博物院均購藏先生作品;留美期間曾在哈佛大學及加州大學講學。民國五十四年倫敦泰倫美術館舉行世界繪鳥名家畫展,民國五十六年舉行世界繪走獸名家畫展,世界十七國參加,香港方面,特約先生代表參展。德國西德博物院院長史小溪近著《中國美術》一書,列先生之作譽為中國時人最偉大之畫家,並以長文論之。民國六十八年香港政府市政局為表推崇先生藝術,特盛大為其主辦個展於香港藝術館,會期逾月,同時刊出先生作品專集,以普及於當地市民。先生更膺英廷伊麗莎伯二世女皇榮頒MBE勳銜,蓋以酬其多年來對港地文化藝術之深厚貢獻,其見重於世者如此。
先生為人,胸懷灑脫,卓爾不群,平居恬淡不慕名利,自謂終身事藝,與世無爭,因鈐一印曰「此生祇願作閒人」。其誨後學,以真以誠,余少日得列門牆,時蒙誨勉謂︰「一切皆幻,藝術有真;時乎不再,努力為人。」先生亦以此數語自置座右,有君子惕若之意存焉。
先生自言少孤貧,太夫人竭其女紅及事傭所得,始供薪火。又曾為憶述民國十年之際,家居尚欠電燈,向晚焚膏治學,師母輒持油燈高擎,以照明繪寫巨圖,其辛劬可以想見。奇峰先生擇徒故嚴,門人多各有成,先生苦學,造詣尤高。先生尚格物寫生,所作花、鳥、蟲、魚、走獸,莫不先事深入觀察及速寫。出遊必挾手冊,遇山水佳處,輒留連作圖,即一樹一石有可觀者,亦路傍佇立,對景打草稿,用志不分,其治藝日晚不去,學之勤如此。至於先生之畫風可得而言者,實為貫徹於古之六法以更求其進,茲謹試述如次。
六法首言氣韻,先生花鳥蟲魚之作,剛健婀娜,略不偏廢,一幅之間,恒見枝幹鬱勃有勁,葉之向背自然,不事矯飾,而花之點畫,則以輕盈出之。羽翰鱗介,以至走獸,都剛柔相濟,神采生動。然人皆知嶺南畫派工於花鳥,先生尤然,竊謂先生之山水別饒韻致,蓋其特重於表現山巒氣脈,寫三峽則江岸峭峰,曲折蜿蜒;峨嵋則金頂雲橫,氣象萬千。與疊石為山,因流作水者異趣。山靈有知,亦當許為知己。
次言骨法,先生善懸腕用筆,藏鋒見力,無往不復,濕燥兼施。前人論書有屋漏痕、折釵股、擔夫爭道之喻,先生用筆,咸能得之,浸成自我法,不徒繪事,即其書法亦然也。
應物須當象形,此蓋中西繪事理所同然,先生既主寫生,於物象固所深究,即物情、物理亦能冥周。其寫鳥必先一筆成身軀大體,再視其飛、鳴、棲、止、起、伏之狀,即加繪首、尾、翅、足以竟全功,形象不謬,情理亦治,舉此一端可例其餘。
至於傅彩,宜各隨類,先生不徒以此為既足,更於傅彩之法,多獨得之見。其所寫花,創濕粉寫法,用於黯色生紙;撞粉法則用於輕礬之熟紙,恒能鮮豔欲滴。其寫走獸,毛色先以沉著,然後次第增色,以求能臻厚重與實質感,不徒其色之相類而已也。山水則更善用渲染,以表出雲氣、虹影、水色、煙光,窮宇宙之奇奧,盡治繪之能事。
先生於繪事之經營,嚴而用險,疏能馳騁,密不間髮。一件既成,恒稱恰當,莫可增減一筆。偶與他人合作治畫,推敲位置,尤見匠心。蓋時流雅集,肆意揮灑,即合作之畫,亦各有主張,易見披離;先生遇此,必落筆最遲,熟視全畫而後補作,既成之後,則精力彌滿,全畫趨於統一。若非才識過人,曷能臻此。
至云傳模之學,蓋乃研習繪事之歷程,求能心契前人也。然能與前人合,必也亦能與前人離。先生之為學,師奇峰先生之雄健,兼劍父先生之奇恣,稍涉樹人先生之秀雅,進紹隔山二老及斟酌南田、新羅;其花卉野逸處可比於五代徐熙,山水略參南宋馬、夏,善用拖泥帶水皴法,高古簡樸,此余所見說先生之造詣也。昔人有言︰「若無新變,不能代雄」,先生之學固淵源有自,然所尤足道者以能自立面目,為今日畫壇矜式,此蓋又非師承所能囿之者;奇峰先生之雄健,如當年國府所藏之《秋江白馬》等圖,固莫以復加矣,而先生於雄健之外益以清逸之致;劍父先生之《勁羽蒼鷹》奇恣亦前無古人矣,而先生以奇恣之外益以含蘊之美。至於點綴微蟲,妙筆入神,則又似突邁於居氏二老,豪年非敢妄事月旦,實以心折先生能發揚師門潛德之幽光,為四十年來嶺南畫派開啟新頁也。
庚申中秋,國立歷史博物館首辦先生個展於台北,當時展品付梓集印,豪年曾敬為文述平生德業,載於集端。民國八十七年戊寅,公元一九九八,先生以九十四高齡歸道山。今更欣見此中央研究院嶺南美術館,收先生遺作,專集介言,因亦本前文,稍增近況以充。自維魯鈍,真不足以述師門德業於萬一也。